[海邊的隨堂考]
2023 臺灣 其實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不過今天的事我還是忍不住寫了下來,在記憶離我遠去之前,雖然我想我也不會忘記。 今天是和老同學一起出國旅行的第二天,相對於學生時代每天都膩在一起,已經畢業多年、各奔東西的我們實在難得擠出共同的休假,相約到臺灣旅遊。我們今天共進午茶,去附近的老街逛逛,然後到海邊走走,傍晚計畫去吃海鮮,再用仙女棒劃出光軌為今晚作結。 我穿了件七分袖白色長裙,簡單畫眉,搽了點粉透明唇膏。數年不見,大家好像都變了,卻又都還是如此熟悉。儘管一開始好像有些尷尬,許久沒見的我們雖然在社群媒體上互追,網路留言和面對面說話總是不太一樣,有人說了個引起共同回憶的笑話,我們馬上又跌回記憶之中,那瞬間彷彿幾年未見造成的陌生感煙消雲散,立刻自在的談笑起來。 然而我無福消受,才剛到海邊,腸胃的毛病又犯了,也許是剛才的水果讓我陣陣肚疼,我趕忙讓他們先走,自己去找洗手間。好一陣煎熬,腸胃翻攪疼痛終於緩解,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爬出邊角的茅廁,準備橫越整個沙灘去尋找我特意請之不必等我的朋友們。 左顧右盼,環視周遭,試圖從遊客中辨識熟悉的人。我的雙腿還有些發軟,腳陷進了沙灘,雖然不至於舉步維艱,卻也有些難以行走。 正是這時幾個男人擋住我的去路,沙灘並不擁擠,並不需要和人互相借過才能通行,無論我向左還是向右,無論試圖繞道還是閃避,他們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們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的眼神還是讓我不住覺得自己像塊肉。 雖然理智上知道不是我的錯,我還是暗自檢視自己的穿著──但我穿得並不暴露,白色洋裝底下穿了襯裙,算不上性感,什麼都沒露,沒想到我一個三十二歲去東南亞觀光的女性還會遇上這種事。雖然不是完全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從他們輕蔑輕佻的態度,加上從前修過一堂中文課,我還是大致聽懂了「妹」、「喝酒」、「打砲」幾個關鍵詞,我試圖用英語拒絕,他們知道我不會說中文時似乎更興奮了,「是Japan girl!甲胖的欸……」他們叫囂著,可能是覺得我這落單的外國人人生地不熟,遇到什麼事也沒法真的追究吧。 雖然現在寫得一派輕鬆,當時我還是慌的,畢竟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武器,就算沒有,周遭遊客大多各忙各的,或是踩水衝浪或是拍照打卡,誰會注意附近有什麼事發生?要是他們不打算放過我,我即使拚盡全力也跑不過他們。我張望四周,還沒見到朋友的影子,我知道女性的肌力、爆發力、速度等都和男性有相當大的差距,現在的我只能仰賴他人的心情。 我試圖喚回記憶,教科書的應對方式假意順從,避免觸怒對方,再伺機而動,往人多的地方逃脫,如果可能,優先向女性求救,然後報警。不要大喊救命救我,要大喊小偷或失火,因為人們會保護自己的財物。我和最近的遊客還頗有距離,似乎也沒有救生員,喊叫大概也不會有人聽見。他們想帶我到離人群更遠的角落,如果上了車可就真的一去不復返,因此要逃跑就只能是現在! 我腳跟一旋正想拔腿就跑,卻因為足跟施力更深的陷在沙裡,這裡不比平地,走起路來更加費力,而我才邁出一步就被一把扳了回來,肩膀被抓得生疼,他們的面孔比剛才更加接近,輕佻張狂的態度也轉為憤怒猙獰。雖然閉上眼是危險的,他們一擁而上使我還是不住縮起身子緊閉雙眼,劃破空氣的幾聲敲擊讓我下意識的抬手遮擋,但我並沒有感到疼痛,回過神來發現牢牢扣住肩膀的那隻髒手也已經放開。我面前擋著一個人,而那幾個男人抱頭跌坐在地,神情扭曲。 「不想死就給我離開。」那為我挺身而出的人開口,雖然語氣不慍不火,還是有點中性的少女聲,他的聲音裡有著清晰的冷鋼。看著那群混混罵咧咧的衝上前去,那人卻只是微微舉手比劃幾下,像是握著一根隱形的棍棒,看似還有段距離,力量卻結結實實的敲在腦門上,讓他們在驚懼中跌跌撞撞倉皇奔逃:「見鬼啦啊啊──趕緊走!走走走快走!」 「您還好嗎?」那人回頭,我承認我愣住了。那青年肯定是女性,狹長的黑色大眼,白皙細緻的皮膚,窄挺的鼻子,下頷線條清晰,是個臉型五官秀氣俊麗的女孩。他留著黑色長髮,長度及肘。他幾歲,十六七?二十?三十?儘管知道這樣的想法很不切實際,我竟有瞬間覺得他像是那種活了上百年,時間永遠停滯的仙俠人物。「還會痛嗎?」 突然意識到他還在等我的答案,我勉強壓下心裡的訝異與妄想:「還好,謝謝您……。」 「有跟別人一起來嗎?」我點頭,他便提議:「我陪您去找同伴吧。」 「真的可以嗎?」見他頷首,我趕忙道謝:「真是不好意思……。」 危險解除,逐漸冷靜下來,我沒看見他丟擲任何東西,他又是如何在沒有東西觸碰到對方的情況下,把他們全部打跑? 這並不是以物化原理或錯覺概念表演出來的魔術;如此活生生、親眼目睹的、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究竟是── 我止不住疑惑,那青年遲疑一下,隨即說道:「抱歉,我無法解釋,只能說要是被知道了可能會讓我有點麻煩,所以可以幫我保個密嗎?」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如果被知道了,可能會有人來移除您的記憶,我不希望這樣,所以很抱歉,請把神奇的事件放在心裡吧。」 雖然有一百萬個疑惑,記憶被奪走的不安與恐懼竄上心頭,我只能點頭。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相信科學與證據的人,雖然理解人類還有許多尚未探索的領域,我還是很難想像真有特殊力量的人與祕密社會,隱藏在我們凡人的世界中。這就是傳說中的超能力者嗎?他們似乎有自己的規則,不能讓和我一樣的普通人知曉就是其中之一,不能使用超能力幫助普通人大概也是。「是。」 那青年不僅長髮如緞,黑髮黑眼黑衣服,他穿著一件斗篷外套,隱隱能看到裡面的領帶,下身是件西褲,搭配一雙霧面皮鞋。雖然胸是平了點(抱歉),除了他俊麗而傾向秀氣的臉,整個人體結構、手掌的大小與柔和的樣貌讓我肯定對方是女性,也雖然他目測應有一七五,腳還比我小了一些。 「不用覺得抱歉,我本來就很平。」他突然說道,我猛地跳了一下,難道我不經大腦亂說話嗎? 「不、我不是──」我應該什麼都沒說吧?是毫無自覺的口無遮攔,還是他會讀心術? 「我不會讀心術。」他說,不過比起惱怒,他的語氣與神情更接近有趣。你明明就會! 我難掩驚恐地看著他,那青年警告道:「不要直視別人的眼睛,有些人能藉此人扒出您的想法與記憶。雖然也有人能不動聲色、不必直接看著目標的眼睛就能提取資訊,這類人畢竟是極少數,不需要過度擔心。不過如果遇到您不能完全信任的人,還是不要和他們對上眼比較好,特別是穿著紫色、綠色或黑色袍子、長得像巫婆或穿搭很奇怪的人。」 也許我臉上的震驚不需要讀心術就顯然可見,那青年解釋:「人的內心並不是像書一樣可以攤開閱讀,而是更為複雜細密的結構,也雖然確實存在著類似讀心術的東西,那並不容易,普羅大眾是不會的,要做到滴水不漏、對方全無查知更是困難,您遇到的機率應該不高。」 但我就遇見了! 「不好意思……不過您臉上表情太明顯了,很難不看出您淺層的心理活動。請放心,我不會亂看的。」那方才拔刀(隱形的?)相助的青年此時看起來竟有些靦腆,那雙白淨的手抓著一個小鐵桶,桶裡插著一只小鏟子,還裝有許多蛤蜊。但環顧四週,沒人在耙蛤蜊,當初一起討論行程的時候也不曾聽說這裡有海鮮可挖。 沿著他的手向上看去,我才發現他的斗篷外套是二重回,我們和服外套的一種。傳統和服外套──臺灣人──英語──我猛然一個激靈:「等等,您說的是英文,我卻完全聽得懂!」剛才那些混混說什麼我還無法全都理解,他們說的是中文,也許是某個地區的口音或方言;而這個救了我的人說是英語,我英文不好卻完全明白,直至現在才發現我們本該語言不通。 「日本將英語列入義務教育行之有年,只是通常缺乏說的機會,您聽得懂是自然的。」 「不,我英文不好,接觸的只有教室英語,聽力也只能勉強應付學校考試,遇到外國人用正常速度說話肯定是聽不懂的。」我雖然功課不太好,多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 「您把自己看扁了,這不都聽得懂了嘛。」神秘青年微微一笑。 「不,我很清楚,」收拾一下思緒,我說:「這樣的語速與英國腔我是跟不上的,您說的許多字彙我都是不認識的,我原本是不懂的,卻突然都聽懂了。」 「您觀察力真好──」他有些訝異,沒有惱火不善的感覺。 他微乎其微的笑讓我不由得呆愣原地,但他接下來的話把我拉回現實:「我不想嚇您,也雖然這都是很好的特質,不過有些人會將您的聰明才智與求知慾視為威脅,所以如果遇到比較特殊的人,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您知道。」 雖然我什麼都不知道,記憶可能遭致移除的提醒還深深烙印在腦海:「是,那幸好我遇到的是您。啊、真是抱歉,還沒請教您的名字……?」 頓了下,那青年搖頭:「我只是來挖蛤蜊的普通人而已。」 真是毫無說服力耶! 我們並肩走著,來到沙灘的中央,遊客多了起來。「理砂小姐的朋友在這附近嗎?」 我已經不想知道他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了。 遙遙望去,朋友們正在遠處踩水堆沙,也有人坐在棚子底下歇息。因為他們還沒看見我,我決定再爭取一下解決困惑的機會。 「那個──我可以再問您一件事嗎?」儘管扒著人家問問題有點不要臉,但實在難得,加上非常在意,我覺得他是唯一一個也許能夠理解的人。 見他點頭,我終於提出心中多年的疑惑:「我高中時在商場偶遇一個小學同學,他一點都沒變,」為了點出問題所在,我特意強調:「完全沒有長大喔!外表停留在我們分別時的模樣。他說可能是基因問題,但再怎麼娃娃臉也不可能一點成長都沒有,他也不是發展遲緩的兒童,還很聰明,而且就算是遲緩兒也會長大,他是不是超能力者?您有任何頭緒嗎?」 那青年蹙眉沉吟,好些時間才開口:「這個我不太清楚,除了沒有長大,還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回想一下,我說:「好像沒有,雖然對別人常常臭臉,但他其實是很好的人。畢竟是小四的事了,很多相處的細節我都忘了,不過沒有什麼讓人覺得怪的地方。 「對了,他轉走之後,我偶爾會寫email或簡訊給他,但他都沒有回覆,高中巧遇的時候他向我道歉,說有點原因沒辦法回訊息,然後很感謝我之前寫了卡片,說在他遇到困難時幫了很大的忙。您有什麼看法?」說實在那件事我實在想不明白,我以為他是不是討厭我所以切斷聯繫,但他看起來是那麼的誠懇與愧疚……。 「抱歉,」青年答道:「我實在沒什麼頭緒,沒辦法為您回答。不過聽起來,他不是故意不理您,而是真的有某些原因無法和您聯繫,或聯繫上可能對您造成麻煩。當然這只是我這個局外人的猜測,但理砂小姐沒有被朋友惡意拋棄。」 「喂──理砂!這邊這邊!」佐藤,此行的團長看見我,和其他朋友們朝我用力揮手。「我們在這!還以為你是不是真的掉到馬桶裡了──」 我掩面無語,自己感覺脖子往紅了半截。居然在人家面前說這種話,我實在無地自容。 「真的不能請教您的名字嗎?我想好好的感謝您……。」 「我是薩利。因為工作的關係,規定不能用社媒。」 居然還預測我想說的話!好吧,可惜了,不然我真的很想追蹤他。「那個、薩利小姐,真的很感謝您……。」 薩利點頭:「我該走了,朋友都在等您,歡迎來到臺灣,祝你們玩得愉快。」 朋友們圍了過來,我正想和他們介紹薩利,回過頭卻發現他不見了。這就是超能力者嗎? 海天一線,陸風徐徐,太陽將雲彩渲染成濃烈的金澄,深藍與橙紅模糊了天空的界線,由厚漸薄琉璃般的海萬年一日的沖刷,海水退去的沙灘映著餘暉,潮濕空氣裡的鹹味盈滿鼻腔,浪濤聲響不絕於耳。遊客三三兩兩,踩著細沙,風與海水拂過趾間,閑散舒適。 雖然這次的臺灣行遇到了不好的經驗,好的回憶也早已彌補,有過之而無不及,和朋友們重新會合的我這麼想。 那日,巫師與麻瓜、政府官與普通人的分界,在兩人之間危險的薄如蟬翼。 遠處樹梢,狐狸輕盈靈活的一溜煙竄走,關閉了頸圈鈴鐺裡的攝影機。 而遠在二十三世紀,與世隔絕的時政府,那三名官員與兩位刀劍坐在廳裡,收看著顯現於空氣中屏幕上的跨時空直播。 「天啊,薩利君居然在普通人面前直接使用魔法──」那翻翹短髮、白衣黑袴的少女掩面扶額,但比起不滿,更多的是無奈。 「你好意思說人家啊活擊,誰年少輕狂的時候騎著龍飛給警察追哪?」一旁,前髮遮蓋一眼、還穿著睡衣的女性不禁揶揄。 「拜託那都幾百年前了,我也是情非得已,而且花丸你不就是衝著我的變形術與衝撞體制的精神一定要我加入政府的嗎?」那代號「活擊」的官員被提及往事,臉上不住一紅。 「要是新人知道你當時是怎麼掀起軒然大波,不曉得他是會敬佩還是驚恐呢。」那代號「花丸」的官員往椅背一躺,好整以暇的說道。 局長清清喉嚨,那第一個發話的政府官於是斂起笑容,說道:「雖然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以及對麻瓜使用魔法是違法行為,我時政府獨立於現世,並不受國際巫師法等現世法律之約束,薩利君又是為了協助受騷擾之女性脫困才動用魔法,且並未以任何形式暗示或暴露政府存在之機密,因此行為並無問題。 「這次他應用的魔法包含變形術、隱形、破心術等相當進階的魔法應用,遠高於學習時數相同者所能及之程度,且觀察細膩、適度介入突發事件,因此這次應給予合格。」 花丸望向局長:「雖然感覺你根本是變相在誇自己,但我沒有異議。」 「我也沒有。」局長回應了同伴的眼神,三人一致點頭。一旁的兩名刀劍男士相互擊掌,鬆了口氣,等待主人、亦為未來的審神者歸來。 「我回來了,這些還夠嗎?」幾分鐘後,薩利提著一桶海產,降落在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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