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活擊的淺川佳代,是習慣戰爭的人。除了歷史大局、其他戰鬥官與所率領的士兵,他看得很重的事其實不多。學期結束就會回到時政府去,在這裡認識的人事物都必須捨棄,但佳代還是想要朋友,普通的,和時政府、和戰爭沒有關係的朋友。不能也不會深交,不會是那種在時政互相幫忙,交替出戰的鐵盾那樣,只會是一起上課打球的、頂多稍微比點頭之交再熟一點而已。反正只是來這裡休息的,體驗一般青少年的上學生活,他不擔心會發展出什麼使他最後難分難捨的同窗情誼。 他可不會第一天就有所動搖。 *** 02 暑期他們可以悠閒些,開學後就不是那麼回事。不只其他學生忙碌起來,薩利更是得堂堂專注,將教師們的上課內容利用共享文件翻打出來,顯現在佳代的螢幕上。 關於學科,身為正在學習這些的高中生薩利大部分時候自然是跟不上的,但他打字速度允許他聽打中文,讓佳複製到翻譯軟體裡面去看。而如果只是班級經營、事項宣佈、生活常規等事,薩利可以準確且幾乎同步的轉換給佳代。 對於這件事,活擊,或本名佳代的他有苦難言:這附近應該沒有其他巫師,佳代其實已經將翻譯結網搭在學校的建築群。他沒料到有人這麼為他拼命,也完全忘了會有成績計算的問題,但他已經使用了聽不懂中文的人設,如果突然變得能夠聽懂會讓人懷疑,加上翻譯結網只能依附在建築上,因此如果到了空曠的地方會無法使用,只好心裡萬分罪惡的默默接受薩利為他翻打。在學校裡張起翻譯結網,發現薩利的轉達幾乎全為正確。 因為算是學校的事、學習的事,班導允許他們使用筆電,並在教師群組裡面告知其他教師,也讓他們坐在教室的最後面好使用插頭。其他教師當然質疑一片,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導師班,還有上課行間巡視時發現薩佳兩人確實是在聽課,於是沒有太大的反對。教師們商議,以後的考試會由英語教師與其他科的教師合作,寫出英語版的考卷給佳代使用。至於上課,因為教師們本已業務繁多,用全英語上課連英文科都不可能,就決定先由薩利嘗試協助,如果實在行不通,只好輔導佳代轉學,讓他到一間適合他的學校去。有教師又罵了招生委員會,說沒有完善的輔導機制,到底是誰讓這個學生進來,註冊組也一頭霧水,完全不記得是誰做了這個決定,但既然已經讓佳代入學,他們不能不給他機會。 薩利上課時間一邊聽課一邊打字,佳代就這麼邊聽邊看薩利有如字幕般的翻譯。那時政府的戰鬥官實在不知道怎麼跟薩利說他都在做白工、說他其實編了翻譯結網所以聽得懂,因為薩利不是他的血親,又普通人除非和巫師結婚,不能知道魔法的存在。就算他違反巫師國際法告訴了薩利,也就算薩利相信,他絕對會被討厭。佳代十分懊惱卻無可奈何,每每看到薩利勤勤懇懇的打字,心裡充滿了愧疚。 不只會盡量跟著教師講課,薩利越來越上手之後還會多打一些。佳代的螢幕上每隔一點時間就會出現「到目前都還可以嗎?」之類的關心,有時還會出現「如果有問題可以寫下來,我幫你問」的話。除了這些,薩利也會給予其他訊息,例如老師在講哪一個圖、說考試趨勢為何等等,他都會盡可能一句不漏的傳達。也雖然薩利常常板著臉看起來很嚴肅,他有時在空檔還會傳些可愛的顏文字,並為每個科目都建置各自的檔案夾,文件上面標示了日期和單元。不只如此,他從一些科目的課本挑出重點,手寫了英語版的講義給佳代。這倒是很受用,因為翻譯結網對書面文字無效,只能對語音起作用。教師上課難免會需要偶爾管管秩序、應付突發狀況,口頭講課容易變得有些雜亂,因此最好還是搭配講義看。 覺得很抱歉的同時,代號活擊的淺川佳代不免被薩利的認真嚇到。學校請他照顧新同學可不包含要他做到這種地步,不過是要他偶爾幫忙傳達訊息、認識環境罷了,薩利卻主動為他做了額外這些,佳代汗顏。每次下課看到薩利活動手腕、繞繞頸子,罪惡感更深一層。出於某種彌補心態,佳代開始為他帶早餐,薩利收了兩次之後委婉的告訴他說其實沒有吃早餐的習慣,真的可以不必麻煩等等。 「薩利君不吃早餐嗎?」倒不是覺得自己做的東西被拒絕了很難過,而是不曉得如何在不透露魔法存在的情況下為他做點什麼實質上的事表示感謝,讓佳代覺得懊惱。為了不給對方壓力,佳代刻意選用了攤販常用的食物紙袋裝著,而不是用保鮮盒或夾鏈袋,裝作是買的。 「嗯,所以真的不用幫我買沒關係,」薩利答道:「真的不用因為翻譯的事情買東西給我,我只是答應學校在能力範圍內幫忙而已,和你沒有關係。」 你的能力範圍也太過拼命,佳代想著。「這樣啊,那麼薩利君,你有喜歡吃的東西嗎?如果我剛好多做了,能不能幫我吃一點?」然後假裝不小心做太多,他這麼打算。在時政府,餐食都是由狐之助打理,想吃什麼就去廚房點用,戰鬥官可以不必親自下廚,因此他沒有煮飯的習慣,但簡單的三明治、煎蛋還做得到,如果對方有喜歡的東西,也許他也能學著做看看,當作感謝與賠償。 他還真的不曉得薩利喜歡吃什麼。被同學嫌得半死的營養午餐,薩利沒有任何抱怨,除了不喝甜湯,目前也沒有看到他挑食,其他同學喜歡的炸雞、甜不辣等,他似乎也沒有特別喜歡。 「好像沒有特別愛的食物,也真的不用麻煩你……」薩利邊想邊說,突然詫異道:「等等,這兩天的三明治和飯糰、該不會都是佳代做的吧?」 想著言詞不慎,不小心透露了自己會做菜的訊息(偏偏他不會,平常餐點都是別人做的,那個別人還是狐狸),被發現是自己做的,很想挖洞鑽進去的佳代只好掩低頭道:「嗯,吃起來很怪吧……?」 「沒有!」沒想到能得到對方親手做的早餐,受寵若驚又不好意思的薩利趕緊說道:「很美味的!三明治裡面的水果切片用料新鮮紮實,塞了很多料卻不覺得味道雜亂,吐司烤得酥脆剛好,裡面的醬料是蜂蜜混檸檬與橘子汁,外熱內涼,夏天吃起來非常清爽,沒有用牙籤而是用海苔條固定也很貼心。」薩利說著,一同把飯糰也誇了一番,最後感謝佳代的美意。 受了誇讚也感到驚訝的佳代瞬間紅了臉,道:「就是、想謝謝你,每天都那麼麻煩你,打了那麼多字還幫我寫講義,雖然這早餐根本不算什麼,還是想要做點事情……。」其實薩利吃的時候沒有露出特別驚喜的樣子,讓佳代以為就是很普通的早餐,甚至是難吃,現在因為被發現是他做的,不誇不好意思,所以才趕快稱讚一下的吧,佳代這麼想著。但薩利聽起來是真心喜歡,還是他很客氣所以很會裝? 「不、我也沒做什麼,」薩利說道:「那麼好吃的早餐要是這附近有在賣,應該早就傳開了,果然是佳代的自己做的啊。」 「薩利君不想吃了嗎……?」意識到這種話近乎撒嬌讓那戰鬥官羞恥不已,還是他第一次想做點東西給別人吃,但佳代清楚,這只是為了感謝以及偷偷向對方賠罪,因為讓薩利持續做白工才想要做點什麼嘗試彌補,而不是出於什麼奇怪的感情。當然,他不會讓薩利知道翻譯結網的事,只能盡量對他好,順便試圖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哪怕只有一點。 「不是的,只是我的體質不適合吃早餐,實在不想浪費佳代那麼好的手藝。」薩利當然想吃,但一方面涎著臉討吃的很糟糕,另一方面吃早餐容易腹痛,浪費了對方的食材時間與心意都不是好事,只好忍痛拒絕。 「我知道了……。」佳代一面感到些許失落,同時卻又感到小小慶幸,因為他本來就不是擅長做菜的人,要是真的每天都要帶不一樣的早餐,他遲早會沒戲唱,然後為了自己偷偷拍胸,又覺得自己很糟糕。 佳代從沒想過自己也有這麼矛盾的時候,畢竟在時政府,有時空扭曲就去,有敵人就殺,就算任務有複雜不明確的時候,他最後總是能順利解套,不會產生太多猶豫不決。 「還是非常謝謝你。」薩利說。 「那麼薩利君,」佳代問道:「你做這些,是有償的嗎?」他必須知道薩利為他做翻譯、寫講義究竟有沒有得到好處,雖然他心裡已經有譜。如果薩利有得到酬勞是最好的,如果沒有,他就得加把勁了,雖然到底要做什麼、能做什麼,他也不怎麼有頭緒。 薩利遲疑了下,隨即淺笑道:「大概是可以得到朋友吧。」話一出口覺又得太過露骨,旋即低著頭、別過臉,怎麼都不肯看向對方:「當然不是一定要的意思,我理解這是學校的安排……總之沒事,請當我沒說。」 佳代卻欣喜,小聲道:「那、真是太好了。」儘管喜歡,罪惡感又更深一層。學期結束後他會回到時政府,2205,不可能留下來,更不可能帶著薩利一同回去。他不能告訴薩利時政府或魔法的存在,也沒辦法保持聯繫,他必須注意不能和任何人太好,就算交了朋友,時間一到也只能切斷所有關係。 佳代眼裡似乎有著一閃而逝的難過與歉意,薩利不確定那是不是光影、是不是自己多想。他不好多問,只是點頭,微微一笑。 佳代本不在意自己的功課表現如何,預計讀多少算多少,反正他只是個來渡假放鬆的戰鬥官,來過普通高中生的生活看看,無論他的在校成績好壞都不影響──一個南征北討、追著時空扭曲跑的人,哪裡會在乎數學考多少?考試對他而言太過渺小,不只平常的測驗,對一般人至關重要的大學入學考或其他考試,對他連過眼雲煙都算不上。但看著薩利為了他那麼努力的樣子,不考好一點格外對不起他,佳代會在這學期內對功課認真一點。就算根本用不著,回到時政府之後更是一點用都沒有,他想自己還是享受著的吧,裝成普通人的樣子,做著普通人的事,暫時假裝白天沒有時政府、沒有敵人這回事。 就算知道不能跟任何人太好,他不能把所有人拒於千里之外,對於薩利,更是因為自己失算,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變得需要依賴對方,做什麼都需要一起,也差不多和對方成為類似朋友的關係了吧。 朋友。那是個新穎陌生的概念,他和時政府其他的戰鬥官都處得不錯,但那是因為有著同樣危險的任務,又同為秘密組織的人,都住在時政府,才會產生凝聚力與友好的關係。現在來到了這個叫臺灣的地方,和一群普通學生待在一起,理論上不會產生像和戰鬥官一樣同甘共苦的革命感情,這裡的日子和平寧靜,如果交到了朋友大概也會是隨時可斷的淺層關係。是這樣嗎?向薩利望了一眼,他竟然有些不確定。 薩利的表情不是很多,看起來總是板著臉,但其實沒有在生氣,只是在專注。有空檔時他會轉轉手腕、動動手指,按按手掌,稍做放鬆。佳代再次注意到對方的手,白皙光滑,手指脩長,靜脈微透,紅酥玉潤,看起來有力卻沒有威脅性,飛快的打著字。薩利真的是個好人,做了那麼多腦筋體操苦力活還不和他計較,從沒和他索求過什麼,至於臉,更是……。 「看你的螢幕,不是看你的同學。」班導沒好氣的說,全班轉過頭來,薩利恍若未聞,不動如山,等著班導繼續講課。佳代驚恐又羞恥,卻只能假裝翻譯結網不存在,假裝聽不懂中文。 「薩利同學,請你翻這句給他聽。」想到佳代中文不通的班導轉向他的貼身翻譯,為了讓人專心聽課,看到恍神的學生一定要把他叫回來。 見到佳代滿臉通紅,羞慚的樣子讓他實在於心不忍,還是在全班眾目睽睽之下,薩利決定裝死:「是,什麼?」 「……該不會連你也恍神吧?」班導道,皺起了眉頭。 「十分抱歉,我剛在想怎麼解釋格雷姆定律比較好,畢竟化學有點困難呢。」他起身,面無表情的說,其實都是臨危胡謅。 「那麼你和佳代轉達我剛才說的話,『上課看螢幕,不要看你的同學』。」班導完全沒有要放過人的意思,緊盯著那學生。 「……我想您的意思他已經知道了,佳代也充分的在反省了,」薩利的聲音還是那麼平淡無波,怎麼也不肯讓佳代再次丟臉:「對吧?」最後一句放得很輕,他移動到佳代前面,擋住班上的視線。 「是,真不好意思……。」 幸好班導還是決定饒了他們,繼續上課。 下課,緊繃的精神才能稍微放鬆,薩利忍不住想著剛才的事。佳代在看誰呢?雖然事不關己,他還是有點在意,究竟是誰吸引了對方的目光,但因為佳代剛才那麼羞窘,加上不想被認為多管閒事,他還是決定不問。 「又受照顧了,謝謝你,薩利君。」 「沒事的,上課本來就很無聊,恍神是正常的。」薩利語帶笑意,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薩利沒問,佳代暗自鬆了口氣,不然他還真的不曉得該怎麼掰才好。 身為保護歷史的戰鬥官,他還真不習慣被一般人照顧。想著好像該幫薩利做點什麼,他去買了條毛巾,下課就去飲水機淋了熱水,擰乾。 「薩利君,這個給你,」佳代遞上熱氣蒸騰的毛巾:「為了我你寫了那麼多字、盯那麼久的電腦,應該很累吧。這個可以溫溫手,也可以熱敷眼睛……。」 「大大感謝,」薩利接下毛巾,圍在腕上,一陣暖意,讓僵硬痠軟的手舒服很多:「幫大忙了。」 熱敷一陣,要上課時他又再次道謝,說回去洗了再還給佳代,後者表示沒關係,每節下課都可以幫他拿熱毛巾,如果是大熱天就換冰水敷涼。好幾次熱到薩利直接形象全無的把冰毛巾蓋在臉上,不然就是放在桌上,枕在手腕下當舒服的靠墊。 第一次段考到了,薩利將部分科目習作與講義的題目翻給對方,讓他有機會練習,佳代也考得出乎意料的好。當然不是什麼都能翻,諸多科目,例如國文根本什麼都翻不出來,國、英文老師都沒輒,只能叫佳代幫忙跑個腿、做些額外的報告,成績六十分起跳。其他有英語版考卷的科目,表現都十分良好。沒人看好這個中文不通、只能靠同學用英語轉述的日本人,但經過這次的評量,大家不只對佳代刮目相看,對薩利也相當佩服。公布成績時同學鼓掌一片,老師們也打消了輔導佳代轉校的念頭。 功課除外,佳代最耀眼的表現在於體育。跳高的竹竿高度從九十公分開始,薩利雖然盡量聽從體育老師的指示,每次都還是會撞到竿子,還倒插著陷在髒兮兮的墊子裡,一點都不優雅;反觀佳代,看起來文靜,卻是連兩公尺多的高度都能輕鬆躍過,體育老師讓他嘗試撐竿跳,他也能高高躍起、輕輕落地,獲得滿堂喝采。跑步時別人氣喘吁吁,他卻一派輕鬆,跳遠、標槍都難不倒他。佳代對籃球、棒球一開始不太熟悉,但摸了一下,似乎也沒有不會的球類運動。班上都在扼腕,直說佳代怎麼沒趕上一下的運動會,不然有他在肯定接連奪金。同樣的體育課,薩利灰頭土臉,佳代卻游刃有餘,還能協助指導同學的姿勢,也雖然薩利就是塊不可雕的朽木,只有狼狽與更狼狽,佳代也沒有不耐煩或恥笑他的樣子。 薩利本沒有特別愛面子,以前體育課表現不好就算了,和其他不擅長體育的同學一起,出個小糗,大家都不在意,佳代也沒有嘲笑薩利的意思,但不曉得是什麼心態讓他特別不想在佳代面前丟臉。某次的跳高練習薩利又摔了個倒栽蔥,好不容易從墊子裡爬出來回到隊伍,佳代忍不住掩口輕笑,幫他撥掉身上的枝葉土塵。雖然丟臉,接受著佳代在他身上輕輕拍撢的薩利面頰微紅,覺得好像也不討厭。 就算已經有所隱藏,佳代還是有些擔心自己的表現是不是過於張揚。作為一個裝成普通高中生的戰鬥官,他理所當然要把飛簷走壁的特技收起來,但他的身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動作,要他裝成一般程度就像叫人裝作不會騎腳踏車那般難。幸好沒人會猜到時政府的所在,只當佳代是個體育能手,對他投以崇拜的目光。雖然很不好意思,感覺好像也不錯。被這裡的同學看著,感覺和被時政府的同僚看著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時政府大多是各過各的,偶爾需要商議事情,氣氛和這裡也截然不同。 佳代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白天上學,下午四點多後回到租屋處休息,如果出現了時空扭曲就一樣出戰,所幸最近敵人不多,日子還不至於太過疲憊。某一次敵人甚多,消耗了不少體力,一回去就沉睡如木,沒人聯繫得上,隔天上學時以病假處理,一臉倦容讓大家擔心不已,所幸不是常態。 「要不要我讓他們回去?」見佳代點頭,纏著他問東問西的大家全被薩利趕了回去,說要讓他充分休息。薩利請同學關了兩個電扇,並把外套借給他當毯子與枕頭。見薩利沒問,佳代很是感謝,他只是打仗回來很疲倦,並沒有生病,但什麼都不能透漏的情況下只能佯裝感冒,說已經吃藥壓制症狀等等。佳代因為疲累上課睡著,薩利不等老師開罵就先解釋他身體不適,並答應替他寫筆記。也雖然已經關了離他最近的電扇,怕他吹到風的薩利拿了幾個資料夾與紙板立著貼在佳代桌上,做了一個陽春的屏風,根本沒生病的佳代第一反應是好笑,心裡卻十分感動。 不知不覺的越來越在意這個人,看著他的時間也變多了。薩利很不擅長美術,每次要畫畫都會不知所措,苦著臉勉強畫的東西也十分拙劣,和他剛硬工整的字跡形成強烈對比;音樂課卻表現優良,雖然不通樂理也不太會看譜,別人演奏起來十分刺耳的直笛他就十分拿手。薩利私下和他抱怨過游泳課很麻煩,幸好在高一已經結束,表演藝術課也很尷尬,因為他唱歌跳舞肢體表現通通都不會,也不是喜歡表演的類型。 幸虧佳代不是完全單方面的接受薩利的協助,儘管大部分的情況下還是如此,許多學科的翻譯繕打一樣由薩利進行。佳代很高興他還是能幫上薩利的忙,罪惡感減輕了那麼一丁點。體育課宣布要考排球發球二十顆,期末還要考網球對牆打五十次,運動很糟的薩利有苦說不出,體育不及格實在太蠢,佳代便安慰對方,說可以一起練習。 薩利當然知道是佳代太客氣了,後者哪裡需要練習,佳代給的根本是手把手的、給笨蛋的教學。體育老師給練球的時候,以及某些日子放學,他們會去學校的球場,美其名是練習,說實在是去撿球當運動。薩利排球發球不是界外就是沒過網,佳代看了幾球之後一一替他修正姿勢與施力,然後反覆練習。佳代是個很好的老師,從頭到尾都和和氣氣的,有時嘴角還含著笑,雖然可能是在心裡恥笑薩利,總歸還是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的樣子,連撿球都沒有嫌煩,讓薩利很是感謝。薩利不好意思讓他撿球,說他自己去撿就好,佳代說沒關係,兩個人一起比較快。不只排球,上課之前薩利連網球都沒摸過,拿了拍子不曉得該怎麼辦,需要佳代多多示範。 雕一塊朽木需要很大的耐心,就算模仿著佳代的動作薩利還是不得要領,佳代也不以為忤。從原本在旁解釋,變成站在他身後,帶他一同握拍,觀察擊球時機與位子,一起動作,尋找著適合的韻律,緩慢的練習對牆擊球。佳代手心的溫度與身體貼近讓他不由得暈熱了起來。傍晚天氣轉涼,微風徐徐,天色漸暗,他們有時會多待一下,坐在球場上說話。 「那個,佳代,如果不介意我問的話,以後會想做什麼呢?」作為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的廢物,薩利對未來相當茫然,想知道同學之後的打算。 「嗯,雖然聽起來有點自不量力,但我想從事反恐之類的事。」其實已經在做了,在那個叫時政府的秘密單位,佳代在心裡默默補充。 「好帥氣的目標,」薩利訝異道:「是想去國防部或犯罪防治機構之類的地方工作嗎?」 「嗯,算是吧。」佳代淺笑著,心裡深層的想法卻什麼都不能吐露。 保護歷史時他也會徬徨。好人常常不得善終,作惡多端的人卻一生富貴。身為歷史的保護者,佳代也想過為什麼要保護這樣的歷史,而不是試圖塑造一個公平美好的世界。身為一名能夠穿越時空的戰鬥官,他要修正任何對歷史的竄改,無論那段歷史多麼慘烈,就算許多無辜的人受害,他不能出手救人,而要維持歷史的原貌。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改變歷史?因為歷史一旦改變,也許會分裂出兩個以上的世界,但最可能的是把時間軸搞砸,讓他無法回到原本的地方。如果改變了歷史,讓一切變得和平和樂,他就會失去當初改變歷史的動機,時間接不回去,迴圈可能因此斷裂,世界崩塌。再者,歷史偏離的越多,他們的歷史知識就會變得不再有用,越多未知的事就越容易打敗仗,犧牲更多的人。 他並不是見死不救。歷史已經發生,他只是回到過去阻止別人竄改,並收拾連帶產生的事件而已。他沒有殺人。那些人不是他害死的,也不是他該拯救的。原先歷史上沒有受害的人,他則需要保護他們不受牽連。至少他需要這麼告訴自己才能不至於崩毀。 「那麼薩利君想做什麼呢?」佳代也很好奇薩利想選擇什麼樣的路,佳代這個長時間待在時政府的人,自然對現世的職業類群並不熟悉,他不曉得在普通人之中什麼樣的職涯規劃是最受歡迎的,也不清楚普通人的勞動環境如何。 薩利茫然的往圍牆外看去:「其實我也不曉得自己能做什麼,我好像什麼都不會,」雖然不想把負能量往佳代身上噴,但正因為對方是佳代,是能夠說話的人,像是灑豆子般一發不可收拾,他不住道:「每天都在讀一樣的書,因為沒有專長只能讀書,因為都在讀書所以沒有專長,書也讀不贏別人,什麼都不能做,沒有一個系所的事是我能做的。到時只能看分數落在哪裡吧。雖然很想挽救什麼,卻什麼都不會,又常常覺得算了吧,我這種沒用的人是能做什麼事啊?」 佳代有些擔心的望向對方,他從不知道那沉默寡言又看似穩重的薩利竟然這麼想自己,佳代從不覺得薩利沒用,還覺得他能幹得不可思議──他對普通人的高中生不算熟悉,但有多少人能夠邊上課邊打逐字稿邊翻譯邊寫習題?但話說回來,作為戰鬥官的佳代只知道工作辛苦,不曉得這個時代的就業情形,因此給不了什麼建議,只能說道:「這樣嗎?我覺得薩利君不會沒用,薩利君是很厲害的,你這麼認真的人不管決定要做什麼,肯定都會像現在一樣全力以赴。我是這麼相信的,哪個領域能得到薩利君,都會是他們的榮幸。」 時政府居高臨下的看著人世的歷史變遷,眾人小如微塵,即便是名垂青史,對政府也僅是一條資料,一個數字,一朵燦爛煙花,短暫綻放便倏忽暗下。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那麼的微不足道,但也正是這些小如螻蟻的普通人推動著時代,堆砌著歷史,傳承著文化,建構著閃爍明滅的綿延文明。薩利也會如此的吧,那戰鬥官想著,變成遙在二十三世紀也能輕易觀測的耀目星火,熠熠生輝。相對的,身為戰鬥官的佳代雖然有著近乎永恆的生命,只要不在戰場上星殞便可長存如天,他戰功彪炳,出戰百回,卻不能在大眾所知的歷史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戰鬥官是祕密的,是安靜的,在時政府這個小之又小的圈裡彼此結識,互通有無,他們不會被寫入大眾的歷史,不會成別人景仰的對象,不會有人受他們啟發,不會有人被他們感動,對於政府以外的人,他們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所以,薩利君這樣就好了。」 「佳代把我想得太好了吧。」聽到對方的話,薩利先是訝異的看向他,隨即自慚形穢的盯著自己的膝蓋。 「沒有喔,薩利君。」佳代微笑著望向他,轉強的晚風中,漸暗的天底下,有那麼一個瞬間,薩利竟覺得對方不屬於這個世界。佳代的眼神是通透的,微揚的唇角似乎多了一分通達知曉、仁慈憐愛卻又隱含傷感的神樣光彩。 *** 如果體育是佳代的長,音樂大概就是他的短,他可能有擅長的樂器,但是學校需要顧及音樂學習的價格、便利性,以及易於上手等條件,自然只能叫學生吹直笛。他們第一次段考考樂理,第二次要考上課吹奏過的一首指定曲,期末則是自選曲一首,只要和音樂相關就可以拿來考試,不限樂器,不管是彈琴拉琴還是唱歌都允許,選擇原本的直笛亦無不可。佳代能大略欣賞音樂之美,但基本樂理一塌糊塗,直笛更是一竅不通,什麼音要怎麼按一點概念都沒有,看著指法表根本跟不上,又怕製造噪音只好乾脆不吹。 薩利這個人則很是可惜,不太會看譜也不通樂理,仗著聽力與絕對音感高分通過音樂課,卻除了直笛什麼樂器都不會。噢,他還會敲三角鐵。 雖然對非音樂班也不考音樂系的人,已功利角度而言音樂課根本不重要,為了第二次段考與期末不在全班面前開天窗,佳代需要惡補直笛,於是薩利拿出對方指導他體育的耐心回報,利用下課與放學,從零開始教佳代指法、吐音與運氣。音樂課不及格感比數學不好還蠢,加上演奏考試需要在全班面前進行,就算只是為了這學期,佳代只好認命練習。大概就像佳代不知道為什麼有人不會打網球一樣,薩利也無法體會不通直笛的人的身體構造。儘管如此,因為佳代總是對他好,薩利自然也要拿出同樣的好來待他。佳代有時會忘記自己是在吹直笛,用握刀的力道抓著笛子,薩利需要提醒他放鬆,不必那麼用力。佳代因為沒有音感,很難建立音與指法的連結,容易忘了哪個音怎麼按,薩利於是需要提醒他,輕輕點著對方的手指。 就算時間未到,他們還是得盡早為音樂課的考試準備。薩利早已練好了第二次段考要的指定曲,期末也打算拿直笛參加考試,選曲還沒確定,只是想著要選一首可以稍微炫技並且超越上學期的快歌,之前已經選了某首奏鳴曲,這次可能會選流行一點的音樂。佳代還在練習指定曲,期末考還沒決定要做什麼。 「薩利君,期末你打算做什麼呢?」雖然一個戰鬥官擔心音樂課期末考很好笑,佳代還是希望能在裝扮成普通人時順利一點。 「我想一樣會拿直笛去考試,不過曲子還沒選。佳代打算表演什麼呢?」期末考因為讓學生自由發揮,任何與音樂相關的都可以拿去表演,期末考儼然是個班上的小小型音樂會。 「其實我也不曉得做什麼好,因為彈琴拉琴我都不會,雖然更小時候摸過三味線,放在日本的家沒有帶來,程度也不是多好……。」天曉得他彈三味線是幾百年前的事,早忘光了,在時政府也沒有演奏音樂的習慣,也不太會聽音樂。 「沒關係的,之前至少都會有一半以上的同學選擇唱歌,不會聲樂、選流行歌也無所謂,五音不全的一大堆,所以不用太擔心,照著自己的音域選歌就可以了。」薩利答道。絕對音感沒什麼用,就是走音能立即察覺然後很痛苦而已。 「這樣啊,」其實佳代也不曉得現在流行什麼,二十一世紀算是近代,是古代的尾巴,他熟悉的是歷史發展與出戰打仗,不是各國各年代的民情,對青少年次文化更是沒有認識:「那麼我找看看吧。」像是接受了另類的挑戰,他決定回去找曲子試唱,雖然在大家面前唱歌很難為情,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吧。 填寫期末考的自選曲表單時,果不其然大多同學都選擇唱歌,兩三個彈琴,也有兩三個選擇直笛。薩利選了快節奏Antichlorobenzene,佳代猶豫了一下,最後選了適合他音域的Rising Beat。 他們會並肩走在廊上,一同穿過樹蔭底下,同組作業,放學時也會一起走到門口。一開始因為翻譯的事形影不離,現在就算佳代已經認識了學校,外堂課不需要人帶著跑,他還是會和薩利走在一起,薩利也會因為對方,嘴角不時勾起,這大概就是變得要好了吧,薩利這麼以為。 上課大抵上還是枯燥的,但為了對方,薩利還是會盡其所能的聚精會神。他有時下課會疲倦到直接睡著,上課鐘響又睡眼惺忪的爬起來,扭扭身子後再次打開共用文件。 「那個、佳代,其實不用每節下課都給我毛巾敷手沒關係,」薩利某節下課說道:「不然每次還要麻煩你跑來跑去的接水擰乾,常常要碰水,而且熱水很容易不小心燙到的吧。」 「不麻煩的,薩利君,」佳代微笑道:「除非薩利君不喜歡?」 「是、是沒有討厭,只是佳代真的可以不用為我做這些。看到你一下課就出去濡濕毛巾讓我的手部放鬆,實在很不好意思。」 「但是薩利君打那麼多字,還給我手寫了講義還翻了練習題,手肯定很痠的吧。」佳代不安道。 「還好,沒事的。」薩利回應,就算手指筋骨多少有點痠痛,到底不是多嚴重,活動伸展一下就好了,也雖然他做得確實都是額外的事,學校並沒有要求,反正回家也是睡覺所以就做了,也因為佳代是他的朋友,他願意做這些。 「薩利君,」佳代心靈福至,道:「手借我一下。」 不曉得對方要做什麼的薩利乖乖伸手,對方握住,輕柔的按壓起來。「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燙到也不必常常碰水了,也能幫薩利君放鬆,」佳代小聲的解釋:「這樣可以嗎?」 如緞長髮隨著低頭垂在潔白的衣袖,驚訝又暈熱得難以言語,只能讓對方托著自己的手,輕輕的動作。佳代的手很小,乾爽卻溫軟,溫度傳導至他的手中。「杉原千畝」,他竟不禁脫口低呼,又立即反悔:「啊、不是的!我沒有那麼偉大,絲毫不敢和他相比,我很抱歉……」。 佳代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位二戰時期違抗命令、手寫了上千份護照拯救猶太人的外交官,晚上則由妻子,幸子,按摩他的手。薩利只是不小心聯想到而已,沒有要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佳代低頭含笑,直說沒關係,臉上卻微紅一陣。「薩利君,換手。」佳代指示道,讓他換隻手按摩,薩利也像隻受盡寵愛的大狗一樣舉爪給握。直到上課,佳代替他揉捏著手與頸肩。雖然舒服,薩利卻完全放鬆不起來,反而更緊繃了,咬緊牙關才不會發出奇怪的聲音。 他實在不曉得自己心臟蹦那麼用力幹什麼,連襯衫都在跳。 「薩利君,下節下課還要嗎?」 「不、真的不用了!謝謝你!」薩利站起身來急促的說道。 「真的嗎?好吧。」也許薩利不喜歡被碰觸,也許他剛才接受只是為了顧及佳代的感受,好像很僵硬,果然是不喜歡被摸吧,佳代心忖。 「真的。」要是繼續心臟就要爆炸了,他想。至於為什麼,大概是因為佳代的笑容很可愛吧。再想好像就糟糕了,薩利將思緒就此打住。 *** 下午第二節下課是班上訂的點心時間,值日生的工作之一就是在中午蒐集大家的訂單,統一去福利社採買,這是為了避免福利社過於擁擠的作法,每個班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規定。輪到薩利當值日生,他確認好了大家要的飲料點心,和同為值日生的籃球社長去把班上的東西抬回來。 如果可以,薩利會盡可能不和籃球社長共事,因為他是個全校公認的帥哥,擅長運動功課好,理所當然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身邊永遠眾星拱月的圍繞著一票死黨與迷弟迷妹,他周圍永遠不會有安靜的時候,儼然是個小明星。不喜吵雜的薩利雖然對籃球社長本人沒什麼意見,但為了耳膜與呼吸道的健康,他非不得已不會和他說話。偏偏他們座號鄰近,值日生會被排在一起,一起接受被當奇珍異獸圍觀的目光。 「……他們還真的一直看著你跟著你欸。」點著果汁與鮮奶的數量,薩利將飲料放到籃子裡。 「呃、哈哈,好像真的是這樣呢。你好好,沒有瘋狂粉,可以只跟想要再一起的人在一起,好好喔。」籃球社長苦笑著從架上拿了麵包,說道。如果說長得帥也會有困擾絕對會被公幹,所以他不和別人說,只有私底跟薩利討拍一下。 「誰叫你老是很友善啊。」 「是你一副生人勿近的臉吧哈哈哈,雖然好處很多但我的陽光人設確定了所以來不及了啦啊啊啊──」 他們交談幾句,核對單子,把籃子搬去櫃台結帳。 *** 薩利非常不想上的健教單元還是來了。換做平常,他不介意性教育,也認同那是為了避免製造直男癌的必要過程,要跟著同步翻譯應該也還能做到,偏偏健教老師為了讓上課有趣會設計活動,他也明白健教老師的苦心,但他實在不擅長玩遊戲,如果性教育還要玩遊戲他肯定會尷尬癌發作,不曉得怎麼面對佳代。 之前是設計健康餐盤、估算卡路里並且和家政老師合作,讓全班製作便當的活動,這次介紹的是身體界線等一些淺薄層面的概念,活動內容就是將紙上人偶當作自己,各個部位做哪裡可以接受誰觸碰的標註,然後和隔壁的人分享討論。 把指示說給佳代聽之後他們各花了幾分鐘標註再交換。薩利愣道:「可能是我沒說清楚吧,可以給特定的人觸碰的地方是用三角形標記,那個……?」他用筆尖指著佳代的紙偶,私處那裡畫了個三角形。 ……那裡不是誰都不能碰嗎?薩利想著。或許佳代有對象了、而且能接受對方觸碰?想到這裡,他心裡一陣不適,又因為產生了這樣的情緒而感到奇怪。對方大概也是日本人,佳代肯定很想念他吧,原來這段時間他因為監護人工作的關係,和戀人分離?覺得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薩利強迫自己想別的事。數學公式、英文考試、古文……。 「那個是──不是的!」佳代趕緊將三角形塗掉,畫了個叉,急忙解釋道:「特定的人可以摸的話是畫三角,因為我想說薩利君已經摸過了,所以才覺得……。」 對於佳代爆炸性的語言,薩利又恥又冤:「我什麼時候碰過了?」話是這麼說,他不禁想到對方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因為颳風,眼明手快替他按下裙子的那次,還順便把人按在牆上。死吧薩利,死吧。 「還不是第一天你幫我按了裙子……總之你不要誤會!」越說越小聲,那時政府的戰鬥官平時英氣逼人,很少這麼羞窘過。 「我沒有碰到吧!」薩利驚恐又抱歉的說道,當時真的沒有那種意思:「應該只是碰到大腿中間,不是裡面──」話說出口才覺得沒有比較好,窘迫的掩臉。 「嗯,已經差不多了啦……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在幫我的,感覺不討厭,也總比裙子真的飛起來好。」再解釋恐怕只會越描越黑,佳代只好就此停止。 「佳代不介意的話,可以拜託當作沒這回事嗎?」因為過於羞恥,薩利這麼請求。 「嗯,沒這回事。」佳代點頭,舉起學習單遮住臉面。 「誰平常會碰肚子跟腿的啦,到底誰才會去摸別人的腳,又不是貓,真的有病──」為了洗掉剛才的尷尬,薩利開始吐槽學習單上要求標註的部位。 「對嘛,」理解薩利意圖的佳代趕快接口:「又不是嚕狐狸,到底誰會碰這些地方……。」 「狐狸?」 啊,不小心說出來了,那代號活擊的戰鬥官暗罵自己,補救道:「嗯,那種互動動物園可以摸到各種動物,我最喜歡的是狐狸,真的很可愛……。」其實他哪有去過什麼動物園,時政府就是動物園,更精確來說,是狐狸園。那裡有七隻狐之助,又稱管狐,農作、餐飲都由牠們打理,還可以充當移動式的毛茸茸暖暖包,可以置身毛茸茸天堂可是戰鬥官療育心靈的一大福利。 當然,薩利不能知道時政府的存在,會說話還擁有高智能的狐之助也不是他能知道的事。 「原來如此,」薩利頷首:「真好,我幾乎沒有摸過動物呢。聽說還有兔子貓咪和狗狗咖啡廳,只要消費就可以抱,好想去體驗。」 幸好薩利相信,危機度過,佳代心想,暗自提醒自己說話應該再小心一點。「嗯,毛茸茸軟呼呼的真的很舒服呢!」 他們說笑一陣,聲音淹沒在班上更為熱鬧的討論中。 這樣是不是代表佳代沒有戀人?下課後,薩利突然想到,又因為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覺得恥不堪言,內心卻有點高興。 *** 社團,兩人為了不同的原因一致選了課外閱讀社,薩利不想選運動社團,完全是圖個輕鬆才選了一個學期只要交兩張心得的閱讀社,佳代則是怕用力過猛破壞球場,加上學校圖書館有一些英語書籍,他看得懂,也可以不必和人交談,避免麻煩薩利。 身為時政府戰鬥官的佳代,自然去過許多時代,見證過許多歷史大事,看歷史書籍與小說時特別有感;薩利則往生物、醫學、非文學等科學書刊裡鑽。 社團結束是掃地時間,他們負責的停車場兩側種滿了茄冬樹,每天都有層層疊疊掃不盡的落葉。 放學後他們偶爾會去買冰棒,佳代喜歡百香果的酸甜,薩利偏好牛奶的清新。聊天中不知不覺增加了雙方對彼此的認識。佳代看著其他學生騎車呼嘯而過的時候,很靦腆的說其實他沒有腳踏車也不會騎,薩利十分驚訝,決心要把他教會,於是約了週六到佳代的租屋處載著他到學校練車。 雖然還受本田先生監護的時候騎過腳踏車,那是非常久遠以前的事,當時還有輔助輪。本田先生雖然知道佳代是巫師,盡心盡力的教他魔法,也不希望他少了普通小孩的快樂,於是買了兒童單車給他。後來佳代魔法逐漸進步,想去哪裡就自己飛,還不必依賴掃帚,隨著魔法學習的進步,後來跨時空的傳送也能輕鬆做到,自然不必依賴相較之下慢比蝸牛還只能水平移動的腳踏車,隨著時間流逝,早就不再記得。當然這些都不能和薩利或其他任何人提起,他不曾真的減輕的罪惡感又更深一層。 薩利載著他,想著該怎麼教佳代騎車,佳代卻只能想著到時學期結束、要分開的事。這哪裡是分隔兩地、還能用通訊軟體聊天即可解決的──對於薩利,現在是2015;對佳代,對真正的時間流,2205才是現在。薩利有正常的壽命,佳代不是戰死犧牲就是永生。一個是普通人;另一個是巫師,還不是普通巫師,是時政府出生入死的戰鬥官。他們將無法聯絡,不能見面。佳代不可能常常回來找人,就算可以,他沒辦法永遠瞞著薩利繼續和他做朋友,何況每回出戰都可能會死, 不可能有什麼友誼長存,也不可能像其他普通人一樣辦同學會、約出去玩。他們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在這個時間點交會之後,分道揚鑣。就算薩利有那千萬分之一的、是巫師的機會,佳代一樣無法向他坦承,因為縱然是對於巫師,時政府也必須是個秘密。薩利肯定不是巫師的,他就讀著普通人的學校,也除非親眼看見他施展魔法,或出生於巫師家庭,目前沒有任何技術可以確定一個人是不是巫師,所以佳代必須當作他不是。 佳代需要和他漸行漸遠,要和他疏離,學期結束後不再聯絡,假裝跟一般同學一樣各奔東西,實則回到時政府去,以活擊的身分繼續活動。 薩利總有一天會戀愛、會結婚吧,說不定還會生子,想到他挽著某個臉面空白的陌生人的手,心裡一陣酸楚,卻不清楚為什麼。 對於2205,薩利其實是以前的人吧,是佳代闖入了這個時空,在這裡稍做停留。他會變得怎樣?能不能善終?薩利未來怎樣,在二十三世紀應該早有答案,佳代很想知道但又不敢去查。 來到這裡前,代號「花丸」的戰鬥官警告過他不能和任何人太好,佳代自己當時也不認為會對任何人產生什麼不可割捨的情感,現在的他竟不願意面對這既知且不可避免的事實。 載著他的薩利髮絲飄揚,散發著微微的香氣,他用的是馬鞭草的洗髮露吧,衣服也有陽光的味道。前進的速度適中,穩穩當當,和緩有風。佳代規矩的抓著座位後的鐵條,不敢把手搭上對方的腰。 「到囉。」來到了學校,薩利停車跳下,正想扶對方下車,看見的畫面卻使他手足無措。 佳代眼眶泛紅,睜大雙眼盯著地面,深怕一眨眼就會開始掉淚。 「抱歉!其實你討厭騎車嗎?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把你帶來,討厭騎車的話我們用走的,好不好?」薩利哪裡知道佳代的心事,只當對方可能小時候出過意外,腳踏車讓他想起不好的回憶,自己不曉得就擅做決定,自責不已。 佳代不語,只是跟著下車,任由對方帶著到足球場旁的長凳坐下。薩利怕問了對方傷心,所以只是掏出面紙遞給對方。 學期已經過了大半,明就知道不能跟誰太好,結果交到了好朋友,他不想說捨就捨。在這裡使用著真名的活擊憤怒的抹抹眼睛,薩利忙道:「別揉,眼睛會受傷的,你不是還戴著隱形眼鏡嗎?」 對了,他的確還戴著。佳代摘下棕色的鏡片捏碎,露出懾人的金瞳。他需要和薩利疏遠,需要讓對方討厭,摘下為了假裝成普通人而戴上的棕色隱眼,說不定薩利就會看到他眼睛原本的顏色而害怕他、嫌惡他。 被討厭的話,薩利就不會搭理他,他就可以回到時政府,不用擔心有人會想他。薩利身邊的位子會空下來,由別人遞補。雖然心裡一百萬個不願意,這是不可避免的事。薩利會繼續長大,他會愛上某個人、和那個人親密起來,他身邊那個位子終究不屬於佳代。他很想說些什麼,但他怕一開口就開始落淚。 時政府,不許與外人道。也就算不提時政府的事,他還是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難過,無論他說什麼,都會被覺得莫名其妙。 薩利從沒見過金色的眼睛,那雙眼被淚水模糊得像雨天裡街燈映照下的琉璃,懾人心魄的同時令人不捨。 「原來佳代的眼睛是金的,好美。」薩利不住嘆道。大概是某種基因變異,佳代看起來也沒有視覺病變的樣子,因此薩利並不覺得對方這樣的特徵有任何不好。 安靜許久,佳代才輕聲說道:「薩利君,我很喜歡這裡。」喜歡普通寧靜的生活,喜歡沒有戰爭的日子,喜歡和平的年代,喜歡足球場那片青草,喜歡佔有對方旁邊的位子。喜歡這個朋友,然後不希望他的身邊還有別人。 裝成普通高中生的佳代,覺得自己可以看看其他青少年表現如何,慢慢修飾自己的行為。他想鬧小孩子脾氣,達到他被討厭的目的順便撒嬌,但又很矛盾的不想被討厭。 薩利點頭,見佳代終於肯開口,於是問:「誰欺負你?」是誰讓他哭了,薩利肯定會為他用完自己記過的額度。 佳代搖頭,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別人:「沒有,」見薩利眉頭深鎖,又道:「真的啦,你不要那麼恐怖的表情啦。」 「那麼,是什麼讓你這麼煩惱?」 遲疑許久,佳代決定說道:「薩利君。我討厭薩利君。」快點討厭我吧,讓我早點死心,心無旁騖的回到時政府去,再也不見。話雖如此,他的語氣輕軟,若是聽不懂這個語言,還會以為他是在表達喜歡。 薩利一愣:「原來我這麼討厭,真對不起,」頓了頓,他語氣失落卻溫和,蹲跪下來的樣子像個落魄騎士,更像隻被踹的狗:「可以請你告訴我,我哪裡討厭嗎?」 佳代遲疑一下,最後決定在不撒謊的情況下說出最少的事實:「你很好,是我不好。」 「哪有可能是你不好啊?」薩利立即反駁。也許真的是薩利不好,佳代應該是個會避免衝突的人,忍了很久才當面說,說了又不好意思,趕快收回。又或許佳代遇到的困難和薩利無關,後者並不知情也無從協助。 「沒事的,」佳代抹抹袖子,微笑道:「只是突然情緒上來而已,沒什麼。」 「真的不是我做了什麼嗎?」 佳代搖頭:「沒有,薩利君沒有任何不好。」 是了,時間過得飛快,他還有幾個月,但也很快就要回去。時間流動著毫不等待,他和其他戰鬥官可以長存於世;普通人成長快速,時間短暫。一個人的全部人生與客觀歷史相比只是再短不過的瞬間,此刻的寧靜他自知不可能,卻想永遠留住,留住那片青草、那台腳踏車、那張凳子與那個人。硝煙戰火,刀光劍影,淒厲哭嚎或斷垣殘壁好像都跟這裡沒有關係。回到時政府後,又要重新面對這些事了吧,雖然現在的他晚上也需要待命,偶爾出戰,白天上學讓他感到新穎、覺得正常。 他會離開,不會給自己太多時間難過。他會繼續投身保護歷史的任務,只是多了一分也守護著某個時代某個人的認知。 「佳代……?」薩利最後還是決定擾動許久的安靜,輕喚一聲。對方就坐在身邊,感覺卻非常遙遠。 「嗯?」他回神,被拉回現在,薩利的現在。 起身時薩利向他伸手,他不明所以,微微歪頭看著,薩利只好解釋:「你拔了隱眼,看不清楚吧?這裡路面坑很多的。」佳代這才恍然大悟,並不打算告訴薩利其實自己只是為了遮掩金瞳才戴上隱形眼鏡,本身視力好得很,夜戰還能精準的偵查轟炸。露出真心的笑容,忽略再次爬升而上的罪惡感,他將手搭在薩利的掌中。 為了牽佳代的手,薩利把腳踏車扔在車棚,佳代提醒時也說無所謂,送了他以為害怕腳踏車的佳代回去,自己週一再走路上學。絕對沒有私心,只是為了對方不會因為看不清楚摔倒而已。 最後都會好的吧,佳代想著,都會好的。 *** 佳代發現,籃球社長是個很好的擋箭牌。因為藍球社長擁有大批粉絲,總有許多人圍繞在旁,愛慕者的信件禮物堆積如山,像喜劇裡的帥氣男星。團體的力量在於可以把愛慕變成一件公開且不必遮掩害羞的事。如果佳代實在隱瞞不住,只要讓人以為自己的好感是衝著籃球社長而來,表現異常就不會使人起疑。 佳代也不曉得自己在瞞些什麼。他一點都不討厭薩利,對他的感覺大概是愧疚難過與友好的集合體,偶爾看到有動作比較大的同學親暱的對他勾肩搭背,心裡有些不舒服,不希望有人和他太好卻說不出為什麼,整體上有些難以解釋。 喜歡籃球社長好像比較輕鬆,因為喜歡他根本已經是個團體活動,不是什麼需要隱藏的事。籃球社長也不會因為多一個低調遠觀的愛慕者而感到困擾,所以沒有關係。 果然還是發生了,薩利心想,在他注意到佳代紅著臉誇讚籃球社長的時候。佳代喜歡籃球社長啊,他想,長噓一口氣,內心一沉。應該是因為如果佳代的目光常常被籃球社長吸引,薩利就少一個注意著自己的朋友吧,他這麼對自己解釋。追求偶像本來就是青少年喜歡的活動,外表漂亮表現亮眼的同儕會取代父母成為重要他人,而且在這種大家都喜歡籃球社長的風氣下,佳代完全不受影響很是困難。 看來佳代真的被籃球社長迷暈了,看他時常臉紅低頭、不知所云的樣子,薩利想著,不禁皺起眉來。如果佳代只當他是一般偶像來追或許還好,但假若真的當成心儀對象,恐怕不是很樂觀。籃球社長這種迷你型公眾人物,公平友善的對待粉絲,很少對特定的人表現出獨特的喜歡,成為籃球社長戀人的競爭一直都在進行,他本人卻都不置可否,全都微笑著道謝,鞠躬鞠得比拜票的政治人物還深。薩利一撇嘴,心裡一點都不喜歡。 但因為佳代是他的朋友,是佳代協助他度過了體育課,是佳代總是陪著他,基於朋友道義,薩利必須幫忙。 「佳代,我跟你說,」薩利平鋪直敘的道:「籃球社長他喜歡甜食,飲料喝半糖正常冰但婉拒餵食,似乎喜歡一腿超人,除了打球還擅長書法,小篆寫得很漂亮,還會畫畫。他的生日是十月一日,喜歡但不是全然相信星座,還有……。」 「薩利君?」平常都是佳代的眼神往籃球社長那裡飄,薩利只是看著,這次後者突然提起籃球社長的興趣,讓佳代很是意外:「怎麼了嗎?」 「因為佳代好像很喜歡他,你可能會想知道,」薩利答道,沒什麼表情:「喜歡他的人很多,你這個學期才來,和他沒什麼互動,想要追求他的話,要是連這些都不知道會吃虧吧。別人都知道的事你也要知道,不然更難和他搭上話。戀愛就是情報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連眾所周知的事都不曉得的話,一點機會都不會有。」 其實佳代哪裡是喜歡籃球社長,只是對某個人的思緒混亂,怕讓他起了疑竇,才裝成喜歡籃球社長那個小明星的樣子。看來薩利上當了,沒讓他發現自己哪裡怪怪的。 薩利不喜歡佳代喜歡籃球社長的樣子,但他沒說什麼,只是看著。佳代暈紅著臉的時候,會先瞄一眼薩利、看一眼籃球社長再望向薩利,像是在觀察著誰的反應一樣。薩利就自動帶入一堆人都喜歡籃球社長的公式,進而認為佳代也喜歡著這號人物。 ……薩利果然是個好人,佳代愧疚的心想。薩利以為自己喜歡籃球社長之後,主動告訴他相關的事,還和佳代提出交換,讓佳代可以和籃球社長一起當值日生。 薩利其實很少做值日生,倒不是因為有老師寵愛的特權或耍大牌,而是粉絲會主動要幫座號與籃球社長鄰近的薩利工作,好爭取跟籃球社長多一點相處時間,後來籃球社長受不了,偷偷拜託薩利扮黑臉拒絕,因為他也有需要從迷弟迷妹炙熱的視線裡休息的時候,於是上回薩利這學期才第一次做了值日生。這次用了籃球社長欠他的人情,薩利私訊說這次會和籃球社長一起當值日生的是佳代,他也只好答應。 「對他不好,就把你抱怨粉絲的對話紀錄公開。」薩利語氣淡薄的恐嚇了籃球社長一下,後者點頭如搗蒜。其實籃球社長沒說過什麼過分的話,不過是埋怨一下被扒衣服之類瘋狂的行為,因為不希望被傳出去,他只好同意薩利,接受佳代和他當值日生。 讓籃球社長慶幸的是,佳代平平和和與他的完成了值日生的工作,就算溝通上不如佳代與薩利間方便,還是能聽懂彼此的話。佳代明顯只把他當同學,看向他的時候眼神裡沒有閃閃發光的成分。 「因為你好像很喜歡籃球社長。」佳代問起薩利為什麼時,後者這麼淡淡的回答。 佳代似乎只能就這麼繼續將錯就錯下去,因為他實在說不出對薩利為什麼如此在意。 *音樂遊戲Rising Beat 是2017推出的作品,Through My Veins 設在2015,有年代不符問題,純屬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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